為什麼粵語會給人一種很好聽的感覺〔轉載〕
作者 : 李紅豪
《夏洛特煩惱》裡,大傻用一口流利的孟加拉粵語唱了兩句《倩女幽魂》,馬冬梅一巴掌呼了上去說,不許侮辱我偶像。從這一巴掌的力度可以看出,粵語不好學啊。
粵語雖然難學,但很多人都覺得粵語很好聽,粵語歌也很好聽。平時和朋友聊天,很多人都有這種感覺。 《港囧》這片子唯一的成功之處就是為廣大歌迷蒐集了一個經典粵語歌歌單。我覺得粵語歌好聽,絕不僅僅只是因為旋律的問題。
騎行到廣東,有一個很大的收穫就是學會了粵語,還沒有捱過巴掌。雖然不能像本地人一樣地道,但大部分的交流都可以應對。作為一個粵語小學生,我覺得粵語好聽主要有三個原因。
一是粵語的調多。普通話是四個調,粵語有九個調。至於這九個調怎麼說,可以學一下用粵語數數,三九四零五二七八十,這九個數剛好是粵語的九個調。粵語九個調裡面除了第一聲和第二聲和普通話一樣外,其他七個調都是普通話裡沒有的。這九個調從最高調到最低調皆有,所以聽起來起伏不定,抑揚頓挫,層次感非常明顯。粵語本身的音調就像一段旋律,當它在譜上一段旋律契合的曲子,自然很好聽。
調多還有一個作用是減少同音字,普通話有個很大的問題就是同音字太多。小學時候從拼音學起的普通話,聲母有23個,韻母24個,調4個,理論上來說可以有23
x 24 x 4 = 2208個發音。而粵語聲母19個(比普通話少了四個翹舌),韻母53個,調9個,理論上可以有19
x 53 x 9 = 9063個發音。從這個數字可以看出,粵語的發音豐富程度要遠遠大過普通話。據說是語言大師趙元任先生所寫的神文《季姬擊雞記》,普通話讀是ji
ji ji ji ji,粵語讀是gwai gei gik gai gei。再比如這八個字,事,室,市,世,適,試,噬,式,普通話是同一個讀音,但粵語是八個互不相同的讀音。粵語裡很多韻母都是普通話沒有的,比如《浮誇》高潮之前的部分,全為“oi”韻,《偏偏喜歡你》基本全為“eoi”韻。
第二個原因,我覺得是因為粵語沒有降調,降調就是類似於普通話第四聲。我查過全國一些主要方言的音調,粵語是唯一一個沒有降調的方言,它九個調都是比較平的調。降調給人的感覺是語氣比較重。武漢話聽起來不夠友好,一個原因就是降聲太重。但在閩南,漳州人調重,泉州人調平,漳州人說泉州人講話不好聽,還是我們好聽,有力度。等我屏蔽了那些漳州朋友後我就來反駁這個問題。
第三我認為是最重要的一點,粵語保留了入聲。入聲在今天聽起來很陌生,那是因為在普通話和北方方言裡,入聲已經完全消失了(除了山西、河南一帶的晉語,據稱和客家話非常相近)。但是在所有的南方方言裡,入聲基本都保留了下來。
入聲就是那種發音很短促、以爆破音結尾的音。比如“十”這個字,粵語讀sap2(數字是調值,12345相當於do
re mi fa so),閩南話讀zap2,p的音不爆破,但有讀p的嘴型,阻礙住氣流。這和英語裡失爆讀法很像,比如september這個詞,讀的時候不會把sep的p這個音發出來,但明顯會有p的閉合嘴型來阻住氣流,因而使得sep這個音節很短促。再比如sit
down,你發音再標準也讀不出sit的t這個音,但是一定會有發t的嘴型,t這個音阻礙住氣流,使得sit這個音非常短促。這個詞組裡的sit的發音,和粵語“舌、薛、竊”字讀音一樣。
日語的促音,還有很多日語漢字的音讀,也是受漢語入聲影響。比如學校,日語讀gakkou,中間有個促音,和入聲一模一樣。單論“學”這個字,粵語讀hok,日語讀gaku,因為學這個字是個入聲字,韻尾為k,日本人沒法讀這個不發音的k,所以就乾脆把不發音的k變成ku,讀作一個確定的音節。再比如“石”,粵語讀sek,日語讀seki,也是同理。絕大部分入聲字在日語裡的音讀都是如此,六、七、力、雪、室、畜,不勝枚舉。所以說語言是相通的。
p\t\k 就是粵語裡的三個入聲韻尾,也是古漢語裡的三個入聲韻尾。
入聲是漢語的偉大發明,它最大的兩個作用,一個是可以減少同音字,一個是豐富情感。入聲字短促、鏗鏘有力、帶有節奏感的發音特點就已經決定了它可以有豐富情感的效果。最大的體現是在詩詞裡,今天很多詩詞用普通話讀起來已經沒有韻味了,豪放的如岳飛的《滿江紅》,婉約的如柳永的《雨霖鈴》,它們都是入聲韻。白居易寫《長恨歌》《琵琶行》,每到傷感處皆改用入聲韻。這些入聲韻詩詞普通話讀來平淡無奇,但用粵語讀就很有味道。
我覺得最明顯的一個例子是曹植的《七步詩》,語文課裡學過這首詩,當時讀起來覺得不押韻。 “煮豆持作羹,漉豉以為汁。萁在釜下燃,豆在釜中泣。本是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。”汁、泣、急,有一個字出韻,而且感情聽來比較平淡。但如果用粵語來讀,汁、泣、急分別讀zap5、jap5、gap5,而且三個都是最高調,讀來鏗鏘有力,沉鬱悲壯。被親哥逼成那樣,要是我我也肯定用入聲韻來寫,別說曹植了。用粵語讀這些入聲韻詩詞的時候會明顯覺得,那種傾注在韻腳上的激昂或淒涼,普通話是永遠讀不出來的。
而且很多非入聲韻的詩詞也是如此。小時候語文課裡學詩詞,發現好多詩詞讀起來不押韻,我當時並不知道原因,以為古人就是這麼寫的,現在終於知道這是語音變化的原因,很多普通話不押韻的詩詞,粵語和閩南話讀起來就很押韻。這個可以舉的例子太多,比較著名的,杜甫的《春望》,“國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。感時花濺淚,恨別鳥驚心。烽火連三月,家書抵萬金。白頭搔更短,渾慾不勝簪。”深、心、金、簪,這詩總共就四句,就出現了三個韻。而這首詩如果用粵語讀就非常押韻,四個字分別讀sam、sam、gam、zam。這是因為普通話在形成過程中不僅消失了入聲,還消失了一些韻尾,比如-m,全部歸於-n了。心字粵語讀“sam55”,閩南語讀“xim33”,普通話裡就成“xin55”了。
現在普通話裡的“搞定”一詞就來源於粵語,原詞是“搞掂
gaau35 dim22”,但因為普通話裡已無-m的韻尾,所以只能譯成相近的定字。因為讀音相近,填詞人如林夕、黃偉文的一些詞作有時也會把-m、-n當做一個韻,畢竟音樂詞作沒有古人寫詩詞要求那麼嚴格。這就是上面說的普通話只有24個韻母而粵語卻有53個韻母的一個重要原因。而閩南語的發音就更寫意了,廈門話有87個韻母。
粵語的好聽不僅因為它的語音語調,還因為它的古老。說到粵語的古老,好多人會覺得奇怪,因為在印象裡,粵語是廣東人和港澳人說的話,時髦洋氣高大上,怎麼會古老呢。這是因為歷史上中國北方總是受到外族入侵,中原人民就不斷地南遷避亂,一次次的南遷之下,中原人民就把自己的語言帶到了南方,這些語言又和南方本地土語融合,慢慢形成了今天的各種南方方言。唐朝大詩人張籍游過溫州之後寫詩說:“北人避胡多在南,南人至今能晉語。”所以今天南方的粵語、閩南話、客家話、吳語、徽語,它們都保留了很多古漢語的成分。宋朝的官方字典《廣韻》,是以當時的開封話為標準音所寫,現在用普通話已經對不上了,而用粵語可以對應絕大部分。
最能反應粵語的古老是那些古色古香的用詞,吃叫食,喝叫飲,走叫行,跑叫走,像叫似,也叫亦,穿叫著,脫叫除,衣服叫衫,臉叫面,脖子叫頸,討厭叫憎,警察叫差人,錢的單位是文。這些都是文言文啊。粵語口語裡還有很多常用的字詞都非常古老,隨便舉幾個例子。
——“的”這個最常用的助詞,粵語裡讀作“忌ge33”,出自《詩經》:“叔善射忌,又良禦忌。”這詩的意思是,大叔是很善於射箭的,也很精於駕車的。忌就是的。但這個字一般會寫成“嘅”,實際上“忌”才是正字。
——“他”叫“渠keoi35”,這個字在唐宋詩裡用的很多,問佢那得清如許,為有源頭活水來。一般寫作“佢”,正字為“渠”。
——“看”叫做“睇tai35”,《說文解字》:“睇,目小袤視也。”睇就是近距離的目視。
——“想”叫做“諗nam35”,出自《詩經•小雅》:“豈不懷歸?是用作歌,將母來諗。”這詩是個工作很忙的公務員所寫,他說我難道不想回家嗎,我每天忙得脫不開身啊,唉我就作首兒歌,用它來想念我家裡的母親吧。
——“給”叫做“畀
bei35”,出自《詩經•鄘風》:“彼姝者子,何以畀之?”那個漂亮的妹子,我給她什麼好呢?這個也是我一直在考慮的問題。一般寫成“俾”,正字為“畀”。
——站叫做“企
kei35”,《漢書•高帝紀》:“吏卒皆山東之人,日夜企而望歸。”
——“累”叫做“攰
gui22”,《三國志》:“弊攰之民,儻有水旱,百萬之眾,不為國用。”
——“腿”叫“髀bei35,”這段古文好黃,不要細看。
《戰國策》:“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,妾困不疲也,盡置其身妄之上,而妾弗重也,何也?”
——“選擇”叫“揀gaan35”,《三國志•袁紹傳》:“博愛容眾,無所揀擇。”這話是說袁紹胸懷博大,賓客來訪都能容下,不擇人而交。
——“聊天”叫“謦欬king55
gaai35”,《莊子•徐無鬼》:“昆弟親戚之謦欬。”一般寫成“傾偈”,可能與佛教有關,因為佛門中經常傾吐佛偈,正字為“謦欬”。
——“旁邊”叫“隔籬gaak2
lei11”,蘇東坡《浣溪沙》:“麻葉層層菻葉光,誰家煮繭一村香。隔籬嬌語絡絲娘。”
——“吃火鍋”叫“打邊爐
da35 bin55 lou11”,元代詩人呂誠《來鶴亭集》:“十月暖寒開小閣,張燈團坐打邊爐。”
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。以粵語為代表的南方各種方言對古漢語的傳承和保留都做得很好,不僅是用詞方面,聲母、韻母、發音特點、發音方式,這些都有很多的保留。
古老本身就是一種美,好比吳儂軟語的代表蘇州話,所有聽過蘇州話的朋友都會感嘆蘇州話有多好聽,尤其是當蘇州人把“不”說成“弗”,把感嘆詞說成“哉”的時候。蘇州話最美的時候是蘇州姑娘說蘇州話的時候,就算每個字38塊錢我也願意聽。
以上就是我覺得粵語好聽的原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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